最近因緣,卯起來念著從圖書館借回家的舊書--陳之藩先生的散文集,雖然書已出版快二十年了,內容文章都已是20~~50年前的時空背景了,但文章裡滿溢著一個知識份子在異國留學時,因著異鄉所見之感悟與感情,透過筆端宣溢對故鄉家園發展的關懷,對社會的期待,對科學發展的期待,對人文思想的砥礪。
那樣深情、愷切的散文筆觸,冬夜讀來仍備極溫馨。
跟著也在網路上,搜尋到一篇關於陳之藩先生的愛情故事,很動人的故事。
這是一篇陳之藩太太所寫的文章,關於他與她,一段愛情與婚姻的因緣。
原來,兩人的緣分就從她的中學時期閱讀陳之藩開始的,可以說從小,她被他的文章與思想所牽引所感動,他的文哲思潮與文學素養在廣浩的時空裡,透過文字,穿過汪洋,跨越歲月的隔替,冥冥引領著她的到來。
是一則很動人的,關於文學與閱讀的愛情故事啊。
轉載讓大家欣賞。
(文章雖然很長,但,長長的愛情故事,才好看哩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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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閱讀陳之藩>我們都是看你的文章長大的(上)2007.02.25-26
作者:童元方/聯合報刊載
我出生在屏東,初中畢業以後,沒有留在屏東升學,而是去台北上了一女中,住在延吉街聖方濟各修會辦的宿舍裡。每天放學要從一女中走過總統府廣場,到中山堂去搭往三張犁的公車。博愛路與衡陽路上總是那麼擠。
我既然無家可奔,不如在學校的圖書館看書做功課。到了七點圖書館關門以後我再走,隨便找一家麵攤吃碗炸醬麵,然後就到書店去看閒書,其實是看白書,香港人叫「打書釘」,大概是一站兩小時,好像釘在地上一樣。
書店的架子上是成排的叢書,一樣的尺寸,一律的橙色,有吳稚暉、陳西瀅、蔣百里等的著作。但另外當眼處有一本與這套書完全不同,大而扁,全綠的封面,中間一棵大樹,可是畫得很小,帶出了《在春風裡》的意思,我一看就喜歡。
翻開書,第一篇是〈寂寞的畫廊〉,當看到了「每一個人,無例外的,在鈴聲中飄來,又在畫廊中飄去」,心於是抽緊了,再屏著氣往下看,是「永遠不朽的,只有風聲、水聲與無涯的寂寞而已」,眼淚就掉下來。
作者陳之藩是誰呢?大概也是古人罷!一篇文章已定下了生命的基調。
那時爸爸長期臥病在床,而媽媽剛動完了乳癌手術,還要照顧三個年幼的妹妹。〈寂寞的畫廊〉所渲染的一片荒涼,正切合十六歲的我之心境,可是痛苦之餘彷彿得到了一些慰藉。
於是,每天放學,就到這家書店去,一篇一篇地看。後半本全是胡適之先生死後陳先生所寫懷念的文字。一件件的小事烘托出胡先生的為人。我想起爸爸說過他念北大時的校長是蔣夢麟,文學院長是胡適之。胡先生演講時他去聽,教室裡坐滿了人,連窗台、角落都是。爸爸說胡先生那天講得不算好,但有很多學生在講台下大聲嚷嚷:「打倒胡適!打倒胡適!」
胡先生小小的個子,從容不迫地搖著手說:「我不怕!我不怕!」那丰神是藹然可敬,又莊嚴可畏!而陳先生在七八篇悼文之後最末的幾句話是這樣寫的:
並不是我偏愛他,沒有人不愛春風的,沒有人在春風中不陶醉的。因為有春風,才有綠楊的搖曳;有春風,才有燕子的迴翔。有春風,大地才有詩;有春風,人生才有夢。
春風就這樣輕輕的來,又輕輕的去了。
這是音樂呢,還是悼辭?我迷茫而又仰慕。
之後,我又回去找陳先生的作品,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的,結果找到了《旅美小簡》,封面也設計成郵簡的樣子。我又開始了追看這本小書的日子,還是打書釘的看法。
2
《旅美小簡》的寫作時代,陳先生剛出國留學,西方教育的衝擊,激盪起他的心湖。小簡的內容多是慷慨之悲歌,而文字卻是高華而清麗的。從題目上就看出來了:像〈鐘聲的召喚〉、〈泥土的芬芳〉、〈智者的旅棧〉、〈惆悵的夕陽〉等。我不知是在作文,還是在周記裡,曾抄過幾句。大學時讀了許多駢體文後,覺得陳先生的文風最近六朝小賦。
比如他說:
沒有畫大觀園的萬紫千紅,沒有畫大觀園的釵光鬢影;沒有畫大觀園的溫柔富貴,沒有畫大觀園的倜儻風流。而卻把歌舞場的未來,寫成了衰草枯楊;把滿床笏的底蘊,繪成了空堂漏室。
又如:
夕陽黃昏,是令人感慨的;
英雄末路,是千古同愁的。
更何況日漸式微的,是我們自己的文藻;
日趨衰竭的,是我們自己的歌聲;
日就零落的,是我們自己濟世救人的仁術。
我欲挽狂瀾於既倒,憤末世而悲歌,都是理有固然的事。
是不是讓人想起王粲的〈登樓賦〉,與庾信的〈哀江南賦〉?是不是有一種不絕如縷的傳承關係?是不是中國傳統的老幹所發出的新枝,最終開出了美麗的花朵?
在我自己的水綠年華,已覺「人生如絮,飄零在此萬紫千紅的春天」,但在淒迷的意象中,又感到一種高遠之志。
我也「要去尋求立命安心的『人師』,為輕舟激水的人生找一註腳,為西風落葉的時代找一歸宿」,結尾這對仗,好美。
也許是我自己正在叛逆的年齡,朝夕面對升學的壓力,纏綿病榻的父親,含辛茹苦的母親,看陳先生的文章成為一種儀式,可以淨化心靈;又因為陳先生鍊字造句,沒有模稜之詞,不作非分之語,每一下筆,皆有其自身的力量。
我終於攢下錢,買了這兩本小書。少年的感情真是激烈!自己對現實中不合理的現象反應甚大,簡直可以說是憤世嫉俗。我一邊看陳先生的散文,一邊把自己的激昂言辭與感觸寫在兩本小書的空白處。好像眉批,但也可以看作見了好詩,居然應和起來。
高三上學期上三民主義課,其實我滿喜歡教三民主義的曹老師的,但那天還是忍不住拿出《旅美小簡》來,在桌子底下偷看,結果給老師抓到。他一句話都沒說,只是把書沒收了。我好擔心,不知老師會怎麼處罰。過了幾天,老師卻把書還了給我,且為我的一段高論續上了因原子筆沒水而沒有寫完的句子。
這兩本小書我看著喜歡,遂鄭重其事地簽上名,要送給念初中的大妹妹。但臨送時又捨不得,結果並沒有送。出國留學時要帶的書都先用海運寄美,只有這兩本小書我怕丟,就背在行囊裡直接帶去美國了。
3
在台灣時家裡看《中央日報》,忽然發現了陳先生《劍河倒影》的文章,才知道陳之藩原來是正在英國劍橋的今人。茫茫世間,竟與此人同時,真是令人快樂,且思之安慰的事。後來託朋友買到了書,在異鄉也可以翻來覆去地看。這本集子陳先生記述了他在劍橋的種種思緒,我好像比以前更投入地隨著他的眼光看周遭的一切,又隨著他的思考琢磨所啟發的問題。
我很高興自己在成長的過程中看了陳先生的書,那少年的氣焰,才沒有燃燒成野火;而那蓄勢待發的雷暴,才轉去追尋生命的意義。在〈王子的寂寞〉中看到中國的皇帝,在打電話時,說的是:「來者可是楊小樓嗎?」
想笑而不易笑,哭又哭不出來。沒有比這句子更悲涼的了。
我很愛〈明善呢,還是察理呢?〉裡面的兩個老頭兒:赫伯特與阿伯特。他們比許多史冊留名的英雄豪傑更讓人難忘。赫伯特願意把床改成兩層,把麵包分成兩半,把他自己的錢糧給與另一個窮人。
陳先生如此描述:
站在草坪前,凝望著那一片綠煙,在想:幾百年來,不知有過多少劍橋人注視著這片草地在那察理,在那窮天;而赫伯特、阿伯特呢,卻是把草剪平、掃淨,並灑上自己一些謙遜的夢想。
陳先生這樣由側面描寫劍橋,帶來了與我所就讀的台大完全不同的風景。世界上不必只有一種觀察的角度,一種解決問題的方法,而可以是梅雪爭春。
看陳先生形容劍橋與牛津這兩所老大學:
不知是不是一個夢,我好像看到窗前桌上有兩隻古瓶,瓶口插滿了花。窗外是日夜在循環;晦明在交替;風雨在吹打。窗內只有這麼兩隻古瓶沉重的立在褐色的桌上;瓶口的花放著幽香。
這話令人鼓舞,是不是在價值觀如此混亂的時代,仍應有人堅持理想,執著公義,而為傳統稍作深思、略加辯護。而《劍河倒影》中所引的伏爾泰的話:「我不同意你,但拚命維護你說話的權利。」是這個社會所應重視的原則罷!
4
1978年十二月我從美國回台北探親,在與大學同學餐敘時看到電視台播報中美斷交的消息,大家都很不舒服。別後再聚的歡欣頓時被一團陰霾所籠罩,人變得茫然,氣氛也沉重起來。第二天早上打開報紙一看,〈他媽的共產主義〉占了一整版。這麼驚人的粗話出於文雅的陳先生之口,可能是覺得共產主義太不容忍別人。這樣長的篇幅與他平時行文的習慣也不相同,真是嚇了我一大跳。
原來這個標題直接引自北京天安門的大字報。文章後來收在《一星如月》裡,題曰〈檮杌新評〉,是以孔子為榜樣作《春秋》之褒貶的。這是我第一次親身感覺到陳先生的存在,我們兩人都在台北,在一驚心動魄的時刻。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陳先生如此直接地聚焦於中國的共產主義,好像把他累積的憤怒一口氣噴出來,但文章還是一貫地條理清晰。
他說:
共產主義已經破了產,大陸上的四個現代化,就是向資本主義投了降。不只是共產主義破了產,社會主義也在破產中。因為這些主義好像蘊藏著內在的崩潰因素,好像是根本不會穩定的系統。
這些話使我在台灣「莊敬自強、處變不驚」的自我激勵中特別感到鼓舞。因為不捨得離開遭難的國家,開學了一個星期,我才遲遲回美。二十多年後的現在,前引的那幾句話,豈不是像預言,竟然實現了!
5
1980年代初期,我到了美國波士頓,首次從圖書館借到陳先生的《蔚藍的天》。這本集子內的文章,寫作時間反而是最早的,收的差不多是陳先生在編譯館做事那五年內的作品。他介紹那些英國浪漫詩人,有一種同情與悲憫,我則在譯詩中看到他的單純與天真。
他譯的那些名詩,看看與他人所譯有多不同。
小書起於朗費羅的〈生命的頌歌〉:
不要向我再念那些悲愴的詩篇:
說生命是一空洞的夢幻,
說靈魂已沉睡垂死,
說世事如過眼雲煙。
……
結尾是近代詩人伍立曼的〈青春〉,又是悠揚如此:
青春不是人生的一段時光,
青春是心情的一種狀況。
青春不是柔美的膝,
朱紅的唇,
粉嫩的面龐。
青春是鮮明的情感,
豐富的想像,
向上的願望,
像泉水一樣的清冽與激揚。
……
他說所譯的詩,所寫的文章都是給中學生看的,卻給在陰濕冷滯的空氣中準備讀博士的我,帶來莫大的鼓勵。
你看,他說:
朋友,船要啟纜,車已鳴笛了。
越過目前這片風浪的海,邁過這座險峻的山,
那面即是沐在化雨中的美麗的島嶼與醉在春風裡的繁榮的都城。
再見罷!
我也有一輛車要上,有一艘艇要下,
我的生命總不能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,
是罷!
(上)
<閱讀陳之藩>我們都是看你的文章長大的(下)
陳先生當時所譯雪萊的〈小夜曲〉,更是我的最愛,這首詩幾乎可以脫離原詩而獨立。因為太動人,只好引出全詩來:
我從夢見你的夢裡醒來
在一沁涼如水的晚上
地面拂過微風
天際閃著星光
我從夢見你的夢裡醒來
一個幽靈出現在我的腳旁
它領著我──如何領我,誰知道呢?
走近你屋前小窗
溫柔的風沉醉於
幽靜的溪邊
花木的芳香如夢裡的思緒
飄然遠逝像一縷輕煙
夜鶯未唱竟他哀怨的歌曲
即溺於悲傷的狂瀾
我未說完對你的愛慕
而死在你的胸前
我恍惚的倒在草地
如死,如癡,如狂
把我的愛慕化成雨珠
打在你的眼簾,你的唇上
我的雙頰蒼白而冰冷
我的心跳急劇而昂揚
再禁不住外來的風雨
這快坍塌的心房
陳先生真能譯詩,他譯得雖然不多,我卻首首都愛念,最好就是朗誦出來,聽自己的聲音在空氣裡迴盪。魂也顫了,魄也飛了。
6
有一年夏季,陳先生在麻省理工學院為中國同學會演講:「談風格」,我去聽了。有兩段話我的印象特別深刻。第一是他引王國維一首詞中的三句:
覓句心肝終復在,
掩書涕淚苦無端,
可憐衣帶為誰寬!
陳先生也提到王國維論詞的三境界,其中之一是「衣帶漸寬終不悔」,但他接著說:「你得有了可喜之對象,才有不悔的可能。」王就是目睹這個世界失去了他賴以生存的價值,才自沉於昆明湖的。那年他才五十歲。
第二段話是舉畢卡索的繪畫為例,說明原創者藝術的風格。他說,平常的複製品、印刷品,因為少了創作的艱難,一般也表達不出原作的味道。但他在巴黎看過一家做掛毯的地方,十幾個人花十幾年工夫織一幅畢卡索的畫,因為加上了時間的因素,那掛毯顯出一種獨特的魅力,其風格與畢氏的原作不同,但同樣令人感動。只可惜陳先生最後發表的講辭裡漏了這段話。
這時候有朋友從台灣寄來散文集版,那一篇叫〈叩寂寞以求音〉的,是這樣作結的:
我們當然對不起錦繡的萬里河山,也對不起祖宗的千年魂魄;但我總覺得更對不起的是經千錘,歷百煉,有金石聲的中國文字。因此,我屢次荒唐的,可笑又可憫地,像唐吉訶德不甘心地提起他的矛,我不甘心地提起我的筆來。
我想我在國外還在自我流放的唯一理由是這種不甘心。
我想用自己的血肉痛苦地與寂寞的砂石相摩,
蚌的夢想是一團圓潤的回映八荒的珠光。
啊!蚌的夢當年對我曾振聾發瞶,於今逐漸演變為雷聲:我也要拿起我的筆來。
7
十年磨一劍,我在哈佛畢業了,修得了博士學位,來到香港中文大學教書。我努力寫,也努力譯。我也寫胡適之,不過加上與曹誠英的愛情。無意中在錢穆圖書館看到安徽黃山書社所出版的《胡適遺稿及祕藏書信》一大套,在第二十八冊中有吳健雄寫給胡適之的十一封信,知道她曾為胡、曹做過信使。
當時心中一動,不知這一套書中有沒有陳先生寫給胡先生的信?結果在第三十五冊中找到十三封,都是影印的手稿。最早的一封大概是1947年八月以後,最後的一封大概是1948年底。有的寫在綠稿紙上,有的更寫在北洋大學的八行書上;有的非常長,有的則很短。這是比《蔚藍的天》更早的作品。後來我整理這些信件時,拿打字稿與原文互校,最少五次,也就是說細讀了五次。
中年的我倒回去看我尚未出生以前上大學三、四年級的青年陳先生的信,是一種奇怪的經驗,好像把過去與未來都攪亂了。漸漸地我好像進入了他的時代,也是我爸媽的時代,我的生命所來自的時代。
我看到〈檮杌新評〉裡面對共產主義的看法,可以上溯到三十年前陳先生在大學的時候,這種連續性並不使人驚奇;使人驚奇的是在校園全面左傾之日,仍能作一個不受人惑的人。
我在燈下細讀,第四信他跟胡先生說起自己中學生的生活:
「我每天放學回來,走進自己的寢室念書。」
「我那時每天的生活是很規律又很沉寂的,家中經常的聲音只有壁上的掛鐘。」
「我又忙於學校的數理習題,又要忙於古書的潛讀。
春去了,秋來了;天氣陰了,晴了;許多同樣的日子我伏在書桌上傻讀。」
我好像看見自己在一女中三年的生活,在萬般辛苦中力求上進的影子。我在二十一世紀的香港看見兩個不同時空的少男少女在鞭策自己,眼淚又不聽使喚地落下來。
第十信是陳先生搭船赴滬轉台前幾小時寫給胡適的。他後來告訴我,北洋畢業時工作分配到湖南,但一有家眷的同學正是湖南人,要求跟他對調。他想自己兩肩扛一頭,哪裡都可以,就到高雄碱業公司赴任了。
第十一信已是由高雄寄出的,陳先生最後說:
我工作正常,晚上用功加倍,沒有好的方針,只遵守著先生給我們的老實話,把自己盡量造成塊材料。
不能想像在這十多封信中所呈現出來的陳先生有如驚風急雨,挾以萬鈞雷霆。可是那誠懇與真摯也透過清秀的字跡一點點傳過來了。
2002年四月我們在拉斯維加斯結了婚。回到波士頓以後,跟我台大中文系的學姐、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部的主任胡嘉陽聊天時,提起陳先生在北平出版的《周論》上所寫的一篇文章。
陳先生只記得《周論》是雷海宗所編,時間大約是1948年他到台灣前不久。胡嘉陽說她可以幫忙找找看。怎麼知道哈佛燕京圖書館裡是有《周論》,但是期數不全,胡姐在殘存的《周論》中,一篇篇地尋覓陳先生的文章,也沒有找著。
圖書館拿密西根大學的微縮膠卷比對,發現他們也有《周論》,但期數也不全。且我們有的他們沒有,他們有的我們沒有。互相彌補以後,還是不全,但胡姐居然找著了。題目是:〈世紀的苦悶與自我的徬徨———青年眼中的世界與自己〉。發表於民國37年6月13日一卷廿三期的《周論》,正是他自北洋大學畢業之前寫的。陳先生那時是二十三歲。
是的,我們要披負枷鎖,飲下酒汁,手攜手地從夜裡出發,醒在黎明的眩光裡!
那已是新世界的曙色,新世紀的春天!
我在二十三歲時剛念研究所,也有志於學,寫了一篇〈紅樓夢中的丑角〉,後來也收錄到北京紅學的文獻裡,可是在陳先生面前仍覺得慚愧。
8
2003年SARS之疫在港橫行。最凶悍時,學校也停了課。平時熱鬧的校園,頓時沒有人了。我與陳先生每天戴著口罩,回辦公室工作。他主要是想,繼之以寫。而我則在電腦上幫他整理。瘟疫過後,他的《散步》就成形了。我真是激賞他所譯沃克特的詩竟美到如此:
人間萬事,世間萬物,
並無所謂爆炸。
只有衰竭,只有頹塌。
像豔麗的容顏逐漸失去了光澤,
像海邊的泡沫快速的沒入細砂。
即使是愛情的眩目閃光,
也沒有雷聲與之俱下。
它的黯淡如潮濕了的岩石,
它的飄逝如沒有聲息的落花。
最後,所留下的是無窮的死寂,
如環繞在貝多芬耳邊的死寂:
天,是無邊際的聾,
地,是無盡期的啞。
沃克特的詩自是名詩,這樣的翻譯也自是名譯了。
至於科學家費曼的老師惠勒所說那些科學歷史的話,在他簡介中,備見精采。如惠勒一生思想變化的三階段譯為:
第1、一切是微粒。
第2、一切是場。
第3、一切是信息。
還有用兩句話來說廣義相對論:
空間作用於物質,告訴它如何運動;物質作用於空間,告訴它如何彎曲。
陳的腦袋是怎麼長的呢?有時令人驚異到恐怖的地步。就是當代科學家的作品經他譯出時,竟有這麼晶瑩的漢字詞語,如此自然地流瀉,似山間的瀑布。水的內容是相同的,不同的是外在的形式,美得玲瓏。
我不可能不想起《時空之海》裡的一篇文章:〈三部自傳———哈代、溫納與戴森〉。他說三個人的自傳,分別代表了二十世紀前葉、中葉與末葉,凸顯出三個不同時代的精神。哈代是純淨的數學家對數學所作的驕傲的自白,溫納是起於應用、終於應用,而戴森是科學要與價值掛鉤。我沒有資格評論這三位科學家的傳記,但為陳先生活潑的思考方式所震動。他真能深入之而淺出之,形式之美,更是逼人。
9
我差不多每天都從山上的辦公室走到陳先生的辦公室,跟他一起回家。他平常關著門但不鎖,所以我總是敲兩下,然後自己打開門。他一看是我,不論手上拿著的是什麼書,都會談起他的問題或感想。比如:「你快來看這位錢基博,也就是錢鍾書的父親,是怎麼解釋語言的?」還有英文書,他說:「你看霍金從前的妻子珍,把一生都葬送了。真是慘!」我因為站在門口,跟他有一點距離,看見那孩子般憨傻的神情,只覺感動。
我想:
什麼是自由呢?大概就是這種隨興表達的自由。
什麼是幸福呢?大概是兩個獨立的人,互相瞭解的幸福。
陳先生真愛看書,什麼時候都是一卷在手。他看得很多,而寫得太少。我逐漸悟出來,其實他想得最多。所以看完一本書,他總有本事用一句話來總結,三句話就可能是三本書了。
再由《劍河倒影》中找一個例子,你請他總結開溫第士實驗室一百年間的貢獻,他這樣寫的:
如果說我們這個時代是通信時代,電波方程式是從開溫第士開始的;如果說這個時代是電子時代,電子學說是從開溫第士開始的;如果說我們這個時代是核子時代,核子分裂是從開溫第士開始的;大到天上的波霎現象,小到X射線下的結晶分析,細到細胞裡的遺傳號碼,都是從開溫第士開始的。
這樣的思想習慣顯然是一早養成的。他從書本裡汲取知識,轉成自己的識見。幾十年以後,我們看《看雲聽雨》裡面的每一篇文章,老練的文字帶出火候內斂而層次分明的學問,豪華落盡,豔麗奔放的七彩已合成白色的日光了。
我們家有一本書,叫作《世界偉大演講辭錄》(The World’s Great Speeches),收了292篇演講辭。陳先生近年特別關心法治的真義,想知道當年美國制憲的種種,所以常拿起那些開國元勛的講辭來念,甚至於背。那幾天學期剛結束,我改完了全部的卷子,我們回到了台北。他正在讀富蘭克林八十一歲時,在費城所開的制憲會議上向各州代表所講的話,希望大家拋棄偏見,在憲法上簽字。
他看完了很激動,吵著說自己對十八世紀的英文沒有把握,非要我立時譯出來給他看不可。我累了一個學期想休息,何況他大可自己譯,也就吵著說我對十八世紀的英文也不太有把握,實在不想坐到桌前去。結果看著他的眼神,心中不忍,只好勉為其難地拿起筆來。他悄悄出去了。過一會兒又回來了,手上拿著在地下街星巴克買給我的咖啡。這一段講辭不久成為〈智慧與偏見〉的一部分。
陳先生寫完了這篇文章,香港版編輯催他為《在春風裡》的單行本補一篇序。這序欠了兩年了。他總是寫寫不寫寫的。一想起要寫,就沉浸在與胡先生的各種回憶裡,頭也歪了,眼也直了,坐著發呆。忽然寫了,白紙用了一疊又一疊,但就是不交卷,也不給我看。我沒有看過他寫文章那麼吃力過。胡先生逝世後,三十多年的歲月已飛逝而去。我問自己:他已經比胡先生當年的七十二歲還大了,我忍心逼他嗎?
終於,陳先生寫完了那篇序。我看著他一邊流淚,一邊寫的情況,我自己也心酸,忍不住陪他哭了。
http://www.udn.com/2007/2/25/NEWS/READING/X5/3737353.shtml
http://udn.com/NEWS/READING/X5/3738112.shtml
- Jan 25 Fri 2008 00:4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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